●李思阳(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2014级)
城外有大片的湿地,湿地里有连天的芦苇。以前,这是穷得活不下去的男人救命的东西。
割芦苇,晒干,卖钱。
从城里到湿地路途遥远,湿地常常涨水,深得可以没了矮个子的脖子。那里的狼成群结队,晚上可以看见它们绿油油的眼睛,不是穷得活不下去的男人不会去吃这份苦,遭这份罪。
他就是这些男人中的一个,可他算不上男人,刚刚十四岁,瘦,矮,大脑袋,跟着一帮人去割芦苇。
同去的人都是壮汉,没人愿意和他搭伴,也没人愿意搭理他,他是个半大孩子嘛。于是他就跟着,也不说话,给跑跑腿,做做饭。
慢慢地,同去的人接纳了他,支使他去骑马买个酒或是炖一大锅鱼。鱼是在水泡子里现捞的,也不刮鳞,抓一把辣椒,一把盐,满满地炖一锅。
他们继续赶路,要去芦苇最多最好的地方,可是下雨了,暴雨夹杂着冰雹,涨水了。
他个子矮小,根本过不去,其他人年纪大,个子高,过得去,谁也不愿意带着他这个累赘。
他们说:“你在这等着,等俺们打完苇子回来接你。”给他留了几瓶劣质烧酒和一些干粮,走了。
他没办法,可谁叫自己个矮呢。他不想住在前两天他们搭的简易棚子里,棚子是用树皮和树枝胡乱搭的,不遮风也不挡雨,他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住。
他一边走,一边胡思乱想,突然,他觉得身后有响动,他不敢动了。他感到有两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自己肩上,沉甸甸的。
是狼!
他怕,但却不敢停下,也不敢回头去看。他听人说,狼把爪子搭在人肩上的时候,人是不能回头的,人要回头,狼就会一口咬断你的喉咙!
他只得慢腾腾地往前走。
他在前面走,狼把两只爪子搭在他的肩上跟着他走,或者说,他是背着狼走的。
他太紧张了,紧张得甚至冷静下来。他感觉到狼嘴里腥臭的热气喷在他的脖子上,这种感觉很多年后他还记得很清楚。
走了很久很久,他远远地听见有个人说:“那是个什么玩意儿?”
“啪!”
这是鞭子抽到肉上的声音,凛冽得让他耳膜发痛。
他听见狼跑了,听见一个老头说:“这孩子,胆真大!”
老头是个猎人,独居,靠打猎捕鱼为生,住在附近的小屋里。
他求老人,能不能让他在小屋里住一宿。
老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
他只得回到自己的简易棚子里。
天已经黑透了,星星很亮,一闪一闪的。
他没睡,即使困得要死,他不敢睡,因为只有他一个人,太静了。可很快,就不静了,因为狼来了。
可能是白天那只狼带了伙伴来,也可能是新的狼群,他不知道。透过棚子的缝隙,他看到外面的狼群,看到一双又一双绿莹莹的眼睛。他攥紧了手里的刀,盯着外面绿油油的眼睛, 听着狼嚎的声音,坐了整整一夜,一动不动。
第二天一大早,狼群退了,他也跑了。他把所有的酒和干粮都拿着,跑到昨天救他的老头那里。他把烧酒都送给老头,老头看在酒的份上,松口了,允许他在屋里住几天。
老头出门打渔去了,小屋里只剩了他一个人。没有狼,有吃的,他很满足。小屋的不远处就是河,河里有芦苇,他是来割芦苇卖钱的,他没忘。
割芦苇嘛,要赤脚踩在水里,一手握着把锋利的刀,另一只手拢住芦苇,一刀下去,就有了一把割好的芦苇。他干活麻利,转眼间地上就堆了大把大把的芦苇。刚割下的芦苇有水分,得晒。于是他不停地割芦苇,晒芦苇,晒芦苇,割芦苇,割了半个月。
这天晚上,他煮鱼的时候,老头回来了,很惊奇:“孩子,你咋还在这?”
他说:“打苇子的人让我等他们回来啊。”
“涨水了,还等啥?快吃饭,吃完饭我送你走!”
芦苇卖了钱,一小叠毛票,他仔仔细细揣好。他高兴坏了,有钱了,可以坐火车回家, 他是走着来的。
车是夜车,半夜,他坐在火车站的椅子上等车。铁警来来回回地巡逻,来,看他一眼,回,看他一眼,来来回回,看了他一眼又一眼。
不怪铁警看他,太吓人了嘛。大热天,一个半月不洗澡,浑身上下脏兮兮的,像是从山里跑来的野猴子。
铁警终于在他面前站住了:“哎,你跟我来一趟。”
他和我讲到这的时候自己都笑了,那个时候齐齐哈尔监狱里跑了个犯人,到处流窜,铁警以为是他呢。
他把事情和铁警说清楚,铁警说:“你咋跑那地方去了?你能活着回来就是命大,哎,你吃饭了吗?”
他摇头,太晚了,火车站的小卖部都关门了。
铁警带着他去了小卖部,“咣咣”地敲窗户,窗户打开,里面的人哈气连天:“干啥干啥?大晚上的!”
铁警嬉皮笑脸:“有个小孩还没吃饭呢,卖他个面包哈!”
这是他一个半月以来吃的最符合人类饮食标准的食物。
他像个野人似的回了家,他妈正坐在炕上,昏昏欲睡。他把挣来的钱交给他妈,他妈一把把钱抢过来,数了一遍,出门打牌去了。
问也没问自己一个半月杳无音讯,造得像野人似的儿子,一个字都没问。他应该很伤心吧,那些一同割芦苇的人早回来了,他妈也没去问一问儿子怎么没回来。不过,他应该习以为常了,他妈一直这样。比起以后到处借钱打纸牌,比起他给他妈还打牌欠下的债,一直还到五十岁,这又算得了什么呢?
他和我讲的时候,我问他:“你是她亲生的吗?不是抱养的吧?”
“亲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