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藏军区干事晏良记得另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尝试:他的一个战友临时抱佛脚,从拉萨回家之前,走进了一家美容院。
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家美容院,能够去除地球“第三极”留给这些人“高原红”的烙印。天长日久,他们的身体会发生一些缓慢的变化。伤口总是好得很慢,别处一个星期结痂的伤口,这里需要两个星期。刘东洋猜测,在高海拔地区,人体机能出现了下降。
肉眼看不见的一些变化,医学影像能够拍到:肺动脉的增宽和右心室的增大。谷毅早年回到平原地区读军校,差点因为心率过缓而被拒绝。
一个不易察觉的变化,他们倒是最先感知到了:地球正在变暖。青藏高原是气象学家眼中的气候“放大器”,而这些人的身体最早对放大器发生感应。
老兵们都认为以前比现在冷。每时每刻,在看不到的地方,冰川在消融,雪线在上升。他们生冻疮的概率在降低,部分得益于条件的改善,但他们相信与气候有关。
官方数据证实“西藏增温强烈”。1961年至2013年,西藏的年均气温每10年升高0.31℃,增温幅度是全球平均水平的两倍。过去30年来,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积年均减少约131平方公里。
余刚有一整套应对冻疮的可怕经验:长时间用温水浸泡,泡软后撕掉冻疮,涂上“高原护肤霜”,不停揉搓,再贴上创可贴。晾干皮肤,再浸入温水,撕掉创可贴,用夹子扯掉坏肉,再涂护肤霜。
冻疮曾经极具创意地每年拜访他的手脚和耳朵:手背开裂,指缝也开裂;横着开裂,也竖着开裂;直线开裂,也呈三角形开裂。有一年他去广西出差,当地武装部干部仅仅根据他的耳朵就推断,“你是西藏的吗?”
“西藏”意味着特殊的艰苦程度。国家针对“艰苦边远地区”部队服役者的优待政策里,地区分为几类,分配到驻五、六类艰苦边远地区或者特、一类岛屿“或者西藏部队”的,高定两个职务工资档次。
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在征兵办法里承诺,对“到西藏等高原艰苦地区”服役的义务兵优待金,按照标准的两倍发放。
晏良见过很多的西藏边防兵,容易识别的特征是他们通常皮肤更黑。由于缺乏维生素,长期生活在边防的人指甲是平的,有点像麻将牌的“白板”。耳朵冻烂的很可能刚从哨所下来。另一个特征是脱发,缺氧和压力的双重后果。
不满40岁的余刚摘下军帽,展示他的生平憾事之一:发际线后退了不少。山南军分区一个叫无名湖的哨所,一位2017年底退伍的士兵脱发严重,家人安排他相亲,他戴了假发,聊到高兴处,不小心把假发扯了下来。
“四个字:青春易老。”晏良感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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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人都知道,在最好的青春留下之后,自己迟早会向西藏告别。在六连,连入伍不久的新兵都已在做一些打算。很多人在努力攒钱买房。一位士兵说:“大家都为房价恼火。”
多数人将到中小城市谋生,重新汇入城市化的浪潮。回去后,他们首先要克服疏离带来的不适应症状,谷毅称之为“地域差”。身体会“醉氧”,表现是反应迟钝,喜欢昏睡。购物时要学会讲价,避免上当。
有一回,晏良拜托妻子在成都教一个西藏军人如何坐地铁——对方没见过地铁是什么样子。这些人在含氧量不足海平面40%的“世界屋脊”服役时,国家迎来了持续的繁荣,一个产物就是铁轨迅速在大中城市的地下蔓延开来。
每一年,新兵穿上军装也就是老兵摘去帽徽的季节。在六连,“欢迎新战友”的横幅背面可能就是“欢送老战友”,送来新兵的汽车掉个头就接走老兵。
这样的时刻总是伴随着痛哭流涕。老兵们甚至会对着狗说上一会话。唐银说,大家都明白,“走了以后,这一辈子基本上那条路上再也不会有你的脚印了。”
有人尝试将营区的野牡丹种子带回家,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的倔强——在别处基本不会成活,成活也不开花。那些碗口大小的粉色、黄色、白色花朵是点亮整个营区最富色彩的事物。
2018年1月12日,西藏自治区,山南军分区边防某营官兵训练时的鞋子。
当他们最终离开,许多人没有见过山南“站在最前线”的那块大石,没有见过拉萨布达拉宫的喇嘛。他们只是凑近飞机的舷窗,俯瞰过亚洲中部这个一望无际的“屋脊”。他们只是在巡逻之路有限的半径里踏过西藏的土地,吹过印度洋送来的季风。不少人承认自己当年哭过,初到西藏“一下飞机心就凉了一半”。
临别时,他们千方百计讨一张照片带回——证明自己宣示过主权的照片。
余刚和杨祥国都不知接待过多少退伍战友回来“探亲”,也有人发誓不“混出个样子”绝不回来。但通过那张照片,混没混出“样子”的人都可以一次次回到这个离首都很远但离“主权”很近的地方。
“这些照片,我相信他一辈子都不会丢。”白玛坚增说。有一年,余刚接到了昔日老班长打来的电话。他在深圳打工,拜托余刚给寄两身迷彩服。
余刚问他为什么,“还没穿够吗?”
“结婚时和你嫂子穿军装拜堂。”
余刚买了一辆不适合西藏路况的汽车,他已经打算,将来有一天离开这里,会带着全家人从县城出发,去市里,去省会,去首都,去好好看看江山,“美好的中国大地我想去走一下”。这是他对未来30多年“美好生活”的向往,“没有更多更高的要求